发条包
生怕情多累美人
 

《初恋总是诀恋》

楼诚流水账


阿诚第一次在明公馆看雪。

他趴在落地窗边的沙发背上,怀里揣着阿香递过来的手炉。公馆的室内并不冷,而他那个操心过度的大哥每次离家前都要特别叮嘱,“照顾好小阿诚,他体质弱,不要受凉。”

在十四岁以前的记忆里,冬天是很难捱的季节。湿冷寒气要沁到骨头缝里,无法御寒的薄袄前襟挂着油花和煤渣,冻疮让手指在夜里痒得无法入眠,室内唯一的温暖源是那个对他拳脚相向的女人。

他不敢靠近温暖,也不愿想象明天。

他一直是没有信仰的小孩,有次路过沐恩堂时,被花窗上神明们的悲悯面庞吸引,也在心里有过卑微愿望。

后来终于收到回应。一对来人推开沉沉木门,给他无限可能,把他牵进一个燃着太阳的明天。

雪更大了,混沌遮蔽日光。阿诚看了看墙上挂钟,是明楼约定好快要归家的时间——他每次出门前都要跟自己立这样的约定。然后两束车灯冲开雪幕,明楼的车子泊进院子里来。

阿诚从沙发上跳下去,早早立在门旁。

明楼推开门,小孩举着手炉递上来。明楼笑笑,摘了手套,掸去外套上的落雪递给阿香,蹲下身,用冰凉面颊去贴阿诚终于圆起来的脸蛋:“阿诚做大哥的暖炉好不好?”

阿诚便红了脸,低下头去盯自己脚尖,细声回了一个好字。

明楼为此欣慰,此前阿诚时常抗拒来自他和大姐的亲密动作,这让他一度以为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他的家人。

明楼顺势揉了揉阿诚柔软发顶,他很顺从,幼弟明台就不许他有此种举措,声称会破坏自己的优秀形象。

明台由大姐带去了苏州老家探亲,偌大的明宅只剩三人,一起吃过晚饭,阿香回了偏房,明楼坐在沙发上看报纸,阿诚想起什么,轻声跑回房间,再回来时拿着只糖果盒子,立在明楼旁边不说话,就看着他。

明楼瞟见一边的阿诚,放下报纸,笑眯眯看他:“阿诚有事吗?”

双手托着糖果盒捧过来,明楼打开盒盖,香气四溢,里面铺着层剥好的松子仁。

明楼摸摸鼻子跟阿诚道谢,又想起什么似的,一拍脑门,大步往门外跨去,外套也忘记穿。

再回来时手里提了两只油纸包,发丝和肩头挂上落雪,遇暖又变得湿漉漉的。

“前些天见你爱吃大姐买回来的青团,剩下几只都被明台那个小馋猫偷吃了,今天路过沈大成,特意带给你的。”

阿诚伸出去的手没接那只包裹,反而踮起脚够着明楼肩膀,拍掉了上面的水珠,然后手掌又转了方向,似乎想摸明楼同样挂着雪水的眉毛,终于还是收了回去。

明楼把青团放在茶几上坐回沙发,在腿侧拍一拍示意阿诚也坐过来。

阿诚低着头,熹微天光被落雪映进室内,照着他红透的耳朵尖。

明楼把他绞在一起的手拉过一只,温声问他今天读了什么书。

阿诚看着自己被握在明楼掌心的手,很小声回答:“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矣。”

明楼恍神片刻,那时他对日后两人间的离邦去里沥泣共诀已有预料,心中便有些酸楚。阿诚总是表现出与同龄人不符的懂事与恭顺,他不敢想象彼此间每一次或长或短的别离,会在这个寡言的孩子心中掀起怎样的反应。

然后阿诚小心抽出了自己手指,像弹琴一样在明楼被化雪洇湿的肩头敲了敲:“好想变成雪,这样就可以落在先生肩上了。”

明楼便笑着伸开手抱他,手掌在后颈压一压,让那颗胆怯的小脑袋扎实贴在自己肩上。

阿诚被明楼抱着向楼上走,视线越过明楼肩膀,看到世界正被夜雪温柔覆盖。

他的卧房在二楼,临着楼梯口。明台有起夜习惯,阿诚睡眠很浅,夜里总要被这位小少爷精力充沛的脚步声惊醒,醒后往往再不成眠,睁着眼直到淡色天光沿窗纱下摆溜进来,再爬上他的被角,此时他便总要想起那个亲手为他铺好这床被子的人。

阿诚初到明家,对家中两位年长于他的异性都有畏惧,进房间时见阿香抄着只藤拍在打被子,吓得直往明楼身后缩,引得明台在一旁笑他像胆小的兔子。自此他卧室寝具的更换就由明家大少爷一手包办,选了最和煦的颜色,在太阳下晒成一朵蓬松的云,阿诚睡在明楼为他摘下的云朵里,噩梦都很少有。

而他似乎是从那时开始,就习惯于寻找自己和明台间在弟弟这一身份上的不同之处。明楼握过他手写字,把他抱在膝头读报,甚至蹲在他脚边为他系那些棘手的鞋带,他在这些时刻感到短暂的无所适从,而后才是一点点漫上来的幸福感。那时他还不理解这种独占欲源自于喜欢,只是羡慕明台有大声夸赞学校里女孩子可爱的勇气。

现在阿诚的比照名录又添上一项。明楼抱他到卧室就寝,替他掖好被角,他望着明楼,明楼在望着他的房间:“小阿诚的卧室真整洁,明台那卧房满得呀,我都怀疑他在床底下藏了门大炮。”

阿诚就同明楼一起望着自己房间。他从桂姨处逃出来时空着手,来到这里以后才拥有属于自己的物品。衣橱渐渐充实,案头码着明楼拿给他的书籍,“家”的概念从一席安身之处变得丰富起来,他小小的心和空屋子一起被填满了。

明楼对阿诚道了晚安,起身要走。一只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,牵住他食指。低头看下去,阿诚半张小脸儿埋在被子里,眼睛含着水汽看自己,声音细若蚊蚋:“大哥可以留下来陪阿诚过夜吗?”

明楼换好睡衣回到阿诚房间,看他双手捂着眼睛缩在被子里。明楼不明所以,走过去拉开他手掌:“阿诚在做什么?”

一点水汽并没有散开,嘴唇被咬出泛白牙印:“害怕大哥不回来了。”

明楼一颗心就软得像是要被风吹皱,钻进被阿诚体温烘暖的被子里熄了灯,在黑暗里拥住他:“大哥答应你的事,什么时候食言过。”

那夜的雪下得盛大而无声,不舍惊扰每一个梦境。

阿诚怀念那个和明楼共同拥有的雪夜。

他靠在冬日的白桦树下,仰头看高加索的鹰在天际盘桓。俄罗斯的雪同这里的酒一样凶悍,他很羡慕这些禽鸟,能生出划破风雪与距离的翅膀。他给明楼寄的信里附了画作,是自己笔下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分明四季,那些只有彼此才懂的密码被藏在铃兰和樱桃树里,挟着寒风与思念交到明楼手中。伏龙芝的同学们习惯称他为Ming,他珍视这个由明楼赋予的姓氏,把字母刻在口琴上,在颂扬异乡的曲调里思念着自己琴身上的故土。

索性重逢可期,阿诚在莫斯科的第三个寒冬过后,终于南下来到了索邦大学门前。明楼带阿诚回自己在异乡的家,路过街角花店时买了束玫瑰递给他,阿诚红着脸接过来,手掌被明楼在风衣下握住。

欲望不约而同。阿诚在明楼开门时就脱了外套,衬衫腰带和西裤一路从地毯铺到沙发,被明楼抱进卧室时他已经一丝不挂,陷进被子的瞬间他看见明楼摆在床头的画作,是他为他复制过的那片白桦。明楼舔他的下巴,咬他脖颈侧面绷起的筋脉,锁骨也不放过,却又在他挺起胸迎击时转而向上吻他的嘴唇。融着思念的吻是可以点起火的,阿诚无惧烫伤的回应着他,甚至把自己化作一棵烈焰中的白桦,直至欲望燃成满室灰烬,窗外落雪都为彼此消融。

明楼在等待黎明的雪夜里抱紧他的阿诚,吻他近在咫尺的肩膀:“不要再离开我。”

阿诚便守着这句话,在烽火乱世里陪明楼走了几个充满生离与死别的十年。

终于也轮到他们。

那天阿诚被挤在亢奋人群中,看明楼在高台上向被他拯救过的俯首,天空又坠下不密集的雪片,却冻得他浑身发颤。

明楼在学部接受了几天再教育,又要被送去赣南的干校改造。事发前他用最后一点能力跟阿诚划清了关系,阿诚便得以落个比他稍好的结果,在七浦路分得一处亭子间,上面可怜他肩上旧疾,给他分了个为街坊打热水的活计,总算能领到微薄薪酬求生。

阿诚打听出明楼所在批次离沪的日期和地点,想收拾了行李去送他,无奈家已不家徒有四壁,他叠了自己的棉衣捆好,看冬日的阴云压在窗外,无端想起幼时的一年冬至,明楼教他写“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”,就背着棉衣跑下楼,折了门前的枯柳又向车站跑。

明楼垂首坐在候车室沉默的人群里,知道他会来似的,神色并无太多惊喜,眼里的光只倏然掠过。阿诚一句大哥哽在喉间,只喊了句明先生,就沉默地把棉衣和柳枝往明楼怀里塞。明楼边接过东西,边用低哑声音说道:“要同我荣辱与共是你的不幸,辱便不提,而你是我骄傲的一部分。”

阿诚恍然,此时领队高呼离开的命令,阿诚要将明楼送到月台上去,明楼不许,只身提着他的棉衣和垂柳走进人群中去,没有回头。阿诚眼见背过他的肩膀缩成看不清的模糊一点,兀自对人群道了句等你回来。

一等就是十年。

明楼找到阿诚住处时是春天,他踩着石板上滚动的柳絮往巷子深处走,经历过改造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,他不愿服老,也到了快迈了几步就要扶着腰歇气的地步。他靠着棵正抽芽的春柳,抬头看身边静默立着的老旧建筑们,就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冬日,他也是从这样的环境里带走了一个小孩,又给了小孩一个值得被记住的名字。他自认大半辈子都坚强地走过来,他知道无论怎样,名字的主人会在可以到达的远方等他。

阿诚晚年嗜睡,那天醒来时是一个午后,门前涌进一阵春风,是温柔的风,荡着花草的气息将他柔软环绕。

然后梦里也等待着的人就站到他的了床边。阿诚从被子下伸出手,去牵明楼同样枯槁的手指。

握过的枪与玫瑰都已不在,从指尖传递过来的只有无边温暖。

阿诚紧了紧勾着明楼的手指,瞥见他行李箱上系着的一根柳条,然后笑出了许多皱纹。

“大哥,欢迎回家。”


【END】

 @农家草莓铺 想着你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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